教堂区,佛罗伦萨大教堂。
作为整个意大利地区数一数二的大教堂。这座极为宏大,富丽堂皇的巨大拉丁式建筑,设计之初便可以容纳近乎整座城的人,而这座极具艺术性的教堂有一个更加优雅的名字。
“花之圣母大教堂”。
教堂从着手到修建完成,花了整整175年的时间,而现在这座年轻的建筑刚刚完工不到十年。
而现在是非常时期,那这座能够容纳1.5万人的建筑,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在这非常时期,普通民众最佳的庇护所。
但问题是,这些一般市民压根就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黄昏,原本还在日常中的市民们,突然被那些亲卫队在不到一两个小时内赶到这里的。
负责引导民众避难的这群人来自不同的家族,他们平时剑拔弩张,但在这里却有个惊人的共同点,那就是压根就不知道“引导”是什么意思。那比牧羊犬好不了多少的态度,甚至让不少人最初以为,有一伙军人突然洗劫了这座城市。
当时街上惊慌失措的人,现在就像是被关押在教堂中。幸好那群虔诚的信仰者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予人崇高感与安全感。在他们的安慰下,人们开始平静下来。
知道夜晚降临,而教堂却不允许点上灯火为止。
普罗米修斯盗取了火种,使人类脱离了对黑暗的恐惧。但归根结底,人类终究只能征服而不能消灭黑暗。当夜幕渐渐降临,光线开始昏暗起来,空气仿佛因为数以万计人共同呼吸而变得浑浊起来。
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,就算牧羊人努力地想要安慰这群惊慌失措的羔羊,他们也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安静。而整整让他们安静的已经不再是信徒的安慰,而是恐惧本身。
“为什么不能点灯?”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?”
“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去?”
“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们?”
每个人都思考着,越想也害怕。
恐惧是一种可怕的传染病,人越多越能体现出威力。恐惧变成灾难需要一样催化剂,至于那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。这就像在一场森林大火中,去追究第一个火星由何处产生一样,只要风干物燥,该来的总会来。
“嘭!”
人本能地缩了一下头。
枪声引爆了恐惧。一瞬间尖叫声响了起来。
教士的话语已经不能再传达到市民的耳朵中了,他们站了起来,高呼着“放我出去”这类的话语。发疯一般地挥舞着手脚,冲击着刚刚装上的教堂大门。拥挤的人群引发窒息,哭声,叫喊声响成一片。
而在这冲击面前,那些修道之人只能无谓的重复着“请大家保持镇定”。面对惊恐的人群,他们毫无办法。
“该怎么办?”
在别厅之中,偷窥主厅情况的下级教士闭上了门缝,他将目光看向了他们的主教,一个垂暮的老人。而这个老人就是佛罗伦萨的主教。
是啊,该怎么办,老人思索再三。但这个垂暮的主教已经不再向年轻时一般思维敏捷。最后,他摇了摇头,只留下了空洞的话语。
“祈祷吧,祈祷神降福于他们。”
老人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,然后,他听到了一个声音。这是一声短促但轻蔑,放肆的笑声。
他偷偷地瞥向了笑声的来源,那是个年轻人,至少对他来说,这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就是这样。
这个别厅中都是神职人员,但所有人,包括老人自己都紧张地站着,只有这个年轻人安然自若地坐在那里,脸上挂着微笑。而这点让他有些不舒服。
“有什么问题吗?我的兄弟。”
虽然对方比自己年长许多,但年轻人根本没有把这个主教放在眼里。他仰起头,像是用鼻孔看着他,轻蔑的鼻音从里面发了出来。
“哼,虽然我们都是神的奴仆,但你能不能别用‘兄弟’称呼,年龄对不上。”
“萨尔维亚第。”
“请加‘大主教’这几个字,谢谢。”
“……萨尔维亚第大主教。”
萨尔维亚第得意地看着他,虽然已经没有多少光了,但谁都能看出老人的表情很不好。但他强忍着,向这个年轻人询问着。
“萨尔维亚第大主教,您有什么办法安抚那些处于慌乱之中神的子民么?”
“你那群无知的羔羊关我什么事,这种事情何必问我,自己想想不就行了吗?这里的最高责任人是你,而不是我。”
如此蛮横的话语,让在场的很多人都有些不高兴。无奈地位悬殊,没人敢于发作,只能看着他在这里撒泼。他们把目光投向了老主教,希望这位地位平等的长者能够做些什么。
但老人却沉默了。
他们都是地区主教,黑衣中最高的地位。只不过一个是三十岁的青壮年就坐到这个位置,一个却是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几十年从未获得过晋升的老人。
谁是教会红人,谁是遗忘之人,到底谁更有发言权根本不用多说。
“……请帮助我们,大主教,萨尔维亚第。”
放下高傲,低下自己的头,老人换来的是萨尔维亚第自负的笑声。
“对,这样就对了。骄傲是罪恶,你能明白这点真是太好了。行,虽然我不是他们牧羊人,但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,我来提一些建议吧。”
说着,萨尔维亚第站了起来,从老人身边走过,把分割厅门,看着外面激烈的人群,似乎是陶醉了一般地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你听到了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怎么,因为年龄的关系你的耳朵已经背了吗?他们正在哀嚎,尖叫,恐惧,愤怒。你的羔羊现在陷入了慌乱之中,那么他们为何会这样呢?”
“因为邪恶入侵了这座城市,入侵了他们的心。”
老人的回答换来了萨尔维亚第的嘲笑。
“你这个人,真不知该说你是虔诚,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老了。”
终于,其他的教士再也忍不下去了。他们想要上前维护老主教,但萨尔维亚第却很夸张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再闭上眼睛,把手放在耳侧。
“嘘,不要说话,仔细听。你们听到了什么?”
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,老人站在那里,他也闭上了眼睛,只是除了那些让他心碎的嚎叫外,他什么也感受不到,除了那一头雾水。而萨尔维亚第脸上有些兴奋,他说出了他的“正确答案”。
“他们想要光。”
听到这个,老人皱了皱眉头。
因为某种迫切需要而爆发的巨大骚动,究竟用哪种方式最方便妥善解决呢?
只要满足他们的需要就行了。
就像是因为水源而内战的族群。如果因为口渴而红了眼的双方已经剑拔弩张两军对峙,那么只要下一场甘霖就能让他们都失去战意。
这个道理很简单,非常简单。
“既然羊群想要光,就给他们光。”
但……
“绝对不行!”
激烈又嘶哑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,老人正视着这个年轻人。而萨尔维亚第做作地向后跳了一步,故作惊讶地说。
“诶,为什么?”
“这么做会让这群无辜的人陷入危险之中。”
试想一下,为了营造一种空城的假象,这座城市中没有一个地方点着灯,但如果这个时候某一栋建筑里传出了灯火,会发生什么情况。毫无疑问,那会成为所有死徒攻击的目标。正是知道这点,老主教才下令,不允许任何人点灯。
但萨尔维亚第却冷冷的看着他。
“这不是你的命令。让你这么做的,应该是总督吧。”
“那又如何,我尊重总督,我也愿意接受总督的建议。”
“请注意你的身份,老家伙!”
突然间,萨尔维亚第大声呵斥了出来,在这个别厅中显得格外震撼。
“听好了,除了上帝,没有世俗政权能够差使我们。但你却在巴结这座城市的统治者,你这样的人不配自己留在这里。”
“我没有!”
“不用狡辩了,老家伙。你出去仔细听一听,仔细看一看。感受一下你羔羊们的恐惧,慌乱。神将光留给他们,你却要将光夺走。如果说这是信仰,这是对神的尊重。我觉得你有必要找异端审问官好好谈一谈了。”
“你不能威胁我,萨尔维亚第。”
“我没有威胁你,是你在威胁他们。”
“你!咳……咳……”
因为情绪激动,老人不住地咳嗽,咳声很不好,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。其他教士很不安地上去扶他,但被这个人倔强地推开了。而萨尔维亚第,在没有任何阻挠的情况下开始了他的话语。
“你仔细看看外面。黑暗中,羔羊一片骚乱,互相践踏。你真的不觉得,这反而更加危险吗?我并没有指责你,因为洛伦佐说得多,点燃灯火是很危险的。但你实在太固执了,连最低限度的光源都不肯留下。但这也无可厚非,毕竟上了年纪,很多事情想不清楚了。怎么样,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一下呢,好好想想清福呢?”
萨尔维亚第走近老人,然后,他俯下身,凑到了老人的耳边。轻轻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,似乎是某种古老的语言。但听到这句,老人看了他一眼,但情绪似乎平复了。
“好了,我的话说完了。你怎么看,老头。”
老主教喘着气,他似乎在思考,最后他把其他教士叫到身边,轻轻地说了一句。
“照他说的做。”
至此,别厅的故事结束了。
没人知道这次主厅骚动持续了多久,但可以肯定没有多久。因为在这足以让恶魔扫兴的短短时间里,连人都踩不死一个,简直是故意的。
突然,人群的骚动开始慢了下来。他们注意到了,因为他们看到了。为何他们能看到,因为教堂中的一些长明灯被点了起来。原本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状态下的人们,齐齐地回头,看向了光源。
并非是全部的灯都点起了,点燃的灯是特定的区域,只有主持台,也就是在平日弥撒礼拜的时候,主教大人所在的位置。灯光将高悬于墙壁正中央的十字架照耀的神圣纯洁,而在这十字架之下,有一个带着小圆帽,穿着一身黑色教袍的老人,缓缓地连着长明灯搭成的光路,走到了台前。
人们呆呆地站在那里,看着光芒下的那个人。过了一会儿,人群传出了一个声音。
“主教大人。”
现在,处于整个教堂光明的中心,是佛罗伦萨教区的主教。而这个人双手撑在台上,用他威严而高亢的声音,向这座建筑中的每个角落传递着自己的意志。
“肃静!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。”
就像是一群迷失的羔羊听到了牧羊人手杖的摇铃声,他们抓住了这份希望,很安静,很有序地解除了拥挤的状况,坐在了还没有搬来座椅的教堂内部的地面上。一切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,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。
这就像是大礼拜一样,下面是民众,上面是主教。唯一不同的,是主教向后站了一步,恭敬地等待着某一个人。
当萨尔维亚第站在台上时,所有人都在想,这个人到底是谁。但他没有理会下面狐疑的目光,清了一下喉咙。他现在正面对着几乎全城的人,尽管不清楚他是否能看清黑暗中普通人的脸。但他是这儿唯一的光明,这一点毫无争议。
那么,他便是唯一一个能掌控局势的人。
“诸位,我是比萨大主教,萨尔维亚第。受教皇命令,来到佛罗伦萨传递福音。”
惊呼。人们开始议论纷纷,比萨公国毗邻佛罗伦萨,而萨尔维亚第是那里的主教,在两地跑商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字,是个名人。年纪轻轻就获得的“大主教”的尊号,想必不要一两年,就能晋升为紫衣吧。
“诸位,请静一静。”
沉默了一会儿,之后,便开始了。
“神的子民们啊,主知晓你们所受的苦难,也知晓你们将要受的苦难。因为神拥有无上的智慧,无论何时,何地,何人,何物,我等所言,所思,所知,所为,皆在我主掌握。所以我的兄弟姐妹们,今日今时你们的举动,也都是主安排的。”
“我知道到你们现在的急躁,在黑暗之中挣扎的心情,但我无能为力。我想要告诉你们真相,但这并非主的意思。主知晓一切,主知晓你们的急躁,也知晓你们的无知。如果将神的思索告知于无知之人,只会让其万劫不复。所以只能由少数人继承神赐予的知识。”
“但有一件事希望你们明白,我的兄弟姐妹。主爱世人,主爱着你,主也爱着你的敌人,主爱先知者,主也爱无知者。因为主的爱是平等的,所有人都能得到主的爱。主爱着我们,我们也应该用爱来回报主的爱。”
“这是我们都知道的,我的兄弟姐妹。”
“但有一些人,主爱着他们,他们却不爱我们的主。”
“他们是恶魔,是不好的。”
“恶魔是自私的,他们得到了主仁慈的爱,却从不用爱回报主的爱。”
“恶魔是贪婪的,他们得到了主平等的爱,却始终想要得到更多爱。”
“恶魔是邪恶的,他们得到了主宽容的爱,却还从他人手中掠夺这份爱。”
“而现在,身为我主最忠诚的奴仆,我想要拯救大家,虽然我不被允许告知全部,但我必须要指引我的兄弟姐妹。恶魔带着他的仆从,来到了这座城市。”
“请不要喧哗,也请不要惊慌,我的兄弟姐妹。因为我们是蒙主恩惠的人,被神赐福的人。”
“也许你们会有一个问题,为何恶魔回来到这座被神眷顾的城市。请不要惊讶,因为主早已洞察了这一切。”
“无与伦比的王者,圣子基督肉身的先祖,‘蒙爱者’大卫王欲施展良政,赐福于自己的国民。但他的行为是傲慢的,因为能祝福人的只有主,因此主降疫病于其国三日,以示惩戒。可见我等凡人想要以人之力拯救苍生,对民众亦非好事。因为知晓救人之道的,唯有伟大的我主,三位一体的神。”
“仔细回忆吧,我的兄弟姐妹们。也许你腰缠万贯,也许你拥有着幸福美满的家庭。也许你会将这些认定为自己的勤劳,也许你将这些归功于总督的贤明。但你们是否曾经忘记了主的教诲,是否忘记了是主赐予的这一切。也许,我们正是在欲望中沉沦,在享乐中堕落,而为自己招来了恶魔。”
“我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,我们在物质面前丢弃了信仰。但请不要感到绝望,因为即使如此,主依然爱着我们。”
“主曾经说过:‘我将和平留予世界。’然而,正如我们现在所见,和平并非留予我等。纵然我等乞求和平,战争依然出现。那些不愿回报那份爱的异教徒,依旧在威胁着我们。但不要去仇视,不要去憎恨。因为无论是纷争,仇敌,还是我等,皆在我主怀抱。”
“所以让我们静静地坐下来,忏悔吧,同时,祈祷吧。”
“忏悔自己的罪恶,祈祷神的祝福。”
“不知为了自己,也为了我们的敌人,为那些迫害你的人,为了所有被主爱着的人。”
“向主祈祷,主啊,赐予我等光明的语言,让我们能在困厄中善言善语,彼此关怀。”
“向主祈祷,主啊,赐予我等光明的心灵,让我们能在黑暗中不受侵蚀,坚定信仰。”
“向主祈祷,主啊,赐予我等光明的未来,让我们能在危险中渡过难关,继续回报主的恩泽。”
“所以,我的兄弟姐妹们,请将双手置于胸口,请用你们最真挚的动作祈祷吧。愿主的荣光时刻保持着我们左右。”
“主指引我们,阿门。”
主教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,结束了他的演讲。
如果单就煽动力来看,这是一个糟糕的演讲,因为结束之后,居然没有一个掌声。但毕竟这里是教堂,可不是什么古罗马长老院。
在主教的带领下,一万多人双手合十,虔诚地低下了头,闭上了双眼。
紧接着,这些信徒只说了一个词。而当这个数量的人跟着台上的主教说出这个词时,震撼力是不言而喻的。
“阿门。”
至此,教堂内的民众骚乱结束了。
谁也没有注意到,在萨尔维亚第的身后,那位老主教脸色苍白,唇边带血。但他一直盯着萨尔维亚第,眼神就像一把刀,直插他的后心。但萨尔维亚第并不在意,他根本不需要理会那条丧家的老狗,无论老狗再怎么吠,也不会改变什么。
“喝了这么久的毒药,安心去死吧,老杂碎。”
之前萨尔维亚第的那句耳语,是千年前的古罗马语,虽然同是拉丁文,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。
之后的一个星期,佛罗伦萨主教,这位可敬的老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而顺理成章地,比萨与佛罗伦萨的主教变成了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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